一座獎杯，和一個時代的終結

一年一度的NBA頒獎禮，以字母哥的淚水畫下句點。

這個出身貧苦的孩子，他的情緒在那一瞬間突然決堤，那汩汩而出的淚水里，寫滿了對父親的思念，又摻雜著對本賽季的遺憾。作為NBA歷史上第一位90后MVP，字母哥捧起獎杯的剎那，終于讓這個平淡夜晚的情緒達到了高點。

幾乎所有在他之前的領獎人，都只是淡淡地完成了表達：畢竟有關常規賽各大獎項的評選，選票早在2個月前就完成了回收，屬于2018-19賽季的金戈鐵馬漸成過眼云煙。如今選秀大會已過，自由市場將開，所有人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新賽季。

邁克·康利就是這樣的一位典型代表，在效力孟菲斯灰熊漫長的12年后，他在幾天前剛剛被交易，在他捧起獎杯的剎那，轉播方TNT的鏡頭都忍不住要帶到魯迪·戈貝爾的身上——這是他在爵士隊的新隊友，這意味著康利即將開啟的一段新人生。

當然，這也標志著，一段舊時光將就此結束了。

康利在當晚捧起的獎杯，名叫“特韋曼-斯托克斯杯”。這是兩位在50年代進入NBA的傳奇球員，莫里斯·斯托克斯天縱奇才，1955年以榜眼身份被皇家隊選中，當賽季場均得分、籃板、助攻都排在聯盟前10位，一年內攬下最佳新秀、最佳陣容二隊、全明星等諸多榮耀。

可1958年的一天，意外發生了。斯托克斯在對湖人的一場比賽中凌空失去重心，腦袋重重砸在地上，換到今日，醫護人員一定會把他小心翼翼地搬上擔架車，然后立刻送往醫院?？稍谶b遠的60年前，斯托克斯從暈厥中慢慢蘇醒，當他意識恢復后，教練拍了拍他，就重新讓這位干將回到比賽中。幾天后，這樣魯莽的決定釀成了巨大惡果，斯托克斯在飛機上癥狀復發，數日后就因為頸椎重傷而變成永久性癱瘓。

皇家隊迅速中止了和斯托克斯的合同，拒絕再為他支付每年2萬美元的薪水，而為了維持生命，斯托克斯每年的醫療費用則高達10萬美元，整個家庭一下陷入了絕境。關鍵時刻，正是隊友杰克·特韋曼挺身而出，這位日后的名人堂球員一肩承擔了所有費用，他成為斯托克斯的法定監護人，不僅花光了自己的工資，而且舉辦慈善比賽、幫忙打官司，直到斯托克斯1970年去世，特韋曼就這樣照料了隊友12年。

從2013年開始，NBA以這兩位隊友的名字，命名了全新的“最佳隊友獎”獎杯，以此褒賞在全聯盟有口皆碑的出色隊友——年未滿32歲的邁克·康利，在昨天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獲獎人。

此前的6位得獎者，比盧普斯、巴蒂爾、鄧肯、卡特、克勞福德、諾維茨基，無一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輩，他們獲獎時的平均年齡達到38歲，這使得“最佳隊友獎”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一種終身成就獎，獲獎者們需要通過漫長生涯來展現自己的美好品格，才能得到投票者們最終青睞。而唯有康利，他距離告別籃球場還為時尚早。但命運的安排，非得然他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和過去的人生話別。

2007年首輪第4順位，康利被當時的西部弱旅灰熊選中，因為在高中、大學時代，他一直都和格雷格·奧登搭檔出戰，許多人認為他不過是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”，田徑明星出身的父親給了他優渥的生活，和奧登當隊友則使得他的少年時代順風順水。帶著這樣的偏見，他來到了再度陷入低谷的孟菲斯灰熊。

在連續3年進入季后賽、連續3年被橫掃后，孟菲斯人開啟了新的一輪重建工作。2007年選秀大會，奧登和杜蘭特兩位天縱奇才即將到來，灰熊一咬牙一跺腳開始擺爛，可22勝60負聯盟倒數第一的戰績，只換來一個不痛不癢的第4順位，孟菲斯球迷的失望之情，你同樣也可以想見。

12年一輪回，康利直到現在也沒能成為全明星。他當然不具備杜蘭特那樣一己之力改變比賽的能力，可再挑剔的孟菲斯球迷，也不會說出康利的半句壞話。

甚至，我們把范圍放得再大一點，隊友、對手、球迷、裁判……是什么樣的人格，能讓這所有不同立場的人，都永遠對他夸贊有加。也正恰恰因此，才讓邁克·康利在灰熊隊才會變得那么獨一無二。

現在回想起來，被稱作灰熊“Core Four”核心四人組的那個組合，康利、托尼·阿倫、蘭多夫和小加索爾，這其中康利是第一個來到球隊的。他天生是一個什么樣性格的人？謙遜有禮，與人為善，一個生涯788場比賽只吃過1次技術犯規，后來還被聯盟取消了的人，孟菲斯當地的記者莫利·莫里森甚至開玩笑說，“如果哪天他忍不住抱怨了一下裁判，恐怕裁判都會想一想，是不是自己真的吹錯了?！?

但當孔武有力、兇神惡煞的那幾位逐漸加入球隊，為灰熊建立起粗糲、蠻橫乃至狂野的比賽風格后，康利并沒有在他們身邊顯得格格不入。相反地，他成長為了聯盟頂級的輔助型控衛，在2012-13賽季入選NBA最佳防守陣容二隊。在全聯盟開始奔跑、開始得分時，灰熊固守著自我，他們連續7年殺進季后賽，并且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到了4月就人見人欺的軟柿子了。

幾乎每一年的季后賽，灰熊都會多一個仇敵：馬刺、快船、勇士……

因為他們實在太難纏了，無論系列賽最終比分是多少，和他們的每一場比賽都仿佛八角籠里的肉搏，輸給他們，你會恨得咬牙切齒，可就算贏了，也難免心有余悸。

誠然，黑白二熊才是這支球隊的圖騰，但誰又能忘記2015年的季后賽：西部半決賽，灰熊的對手是當年異軍突起的勇士，在首輪面部骨折的康利，手術后僅僅一周就冒險回到了賽場。

系列賽第二場，帶著難以自適的面具，復出的康利在奧克蘭鎖死了庫里，他讓MVP先生全場三分11中2只得到19分，與此同時自己卻射落22分，灰熊因此扳平大比分，而隨后在孟菲斯等待著勇士的，是滿場2萬名佩戴面具的球迷，以及勇士這五年王朝期里，第一次的系列賽大比分落后。

灰熊最終未能擋住勇士隊，因為斯蒂芬·庫里是一個在性格上與康利有頗多共同點的人：雖然彬彬有禮，但卻寸土不讓。也正因此，他們才會被他們的城市各自奉為英雄。

過去一個賽季，對康利而言五味雜陳。

他和所有人一樣，都已經明確知道：那個時代真的一去不復返了。蘭多夫和托尼·阿倫的球衣，在這一年被封存了起來；而最后的戰友馬克·加索爾，也在對現狀的不滿，以及對孟菲斯眷戀的糾葛中離去。

第一個來到這里的邁克·康利，終于又成為了最后的看門人。

球隊又一次面臨了百廢待興的局面，邁克·康利從不抱怨，只是努力展現出過去被收斂起來的鋒芒：全明星后，當小加索爾離隊后，康利每場能飆下25.8分，全年場均21.1分也寫下生涯新高，甚至他在3月生涯第一次拿到了西部周最佳球員的榮譽，對12年從未染指過全明星的康利來說，這樣的安慰，遲到總好過永遠不到。

這一夜的頒獎典禮，康利抱起了他的最佳隊友獎杯，忍不住也要提起最近發生的事情：“那天，我正要飛去阿肯色看我的母親，等下飛機，我就收到了自己被交易的消息?！?

就這樣，在灰熊隊史上得分、助攻、搶斷和三分命中全都排名第一的這位看門人，在夜色里走出了那間曾令人聞風喪膽的“刑房”，把門在身后掩上了。

歷史會如何評價康利？一個從未進入過全明星的后衛，卻一度領取著3000萬美元的聯盟第一高薪？

歷史又會如何記錄灰熊隊？一支經常給對手制造麻煩，從未打進過總決賽的球隊？

現實可能就是如此，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文字，99%只用來講述那1%的人，在成王敗寇的競技世界里，更沒有多少人會記得失敗者。

生存在一個金字塔結構的世界里，這是屬于絕大部分人的宿命。無論你多努力多出色，塔尖也未必就有屬于你的立錐之地。

可有一些記憶，不需要通過文字；有一些評價，不必來自于書本。每一個對手都會記得灰熊的可怕；而每一個接觸過的人，也都會記得邁克·康利的好，哪怕他過去從來都不是全明星，未來也不見得會是。

就像馬克·加索爾，在離開孟菲斯后就依然惦記著康利。奧克蘭奪冠那個夜晚，小加回到更衣室里就撥通了視頻電話，忙不迭地把喜悅分享給老戰友。The Athletic記者邁克爾·李作為目擊者寫道：“在噴灑的香檳里，小加索爾和康利通上了話，電話這頭，小加什么也沒說，只是瘋狂發出了‘嗚呼呼’的聲響，而那邊的康利，則一直微笑著?！?

俯仰無愧，邁克·康利已經為他的灰熊生涯付出一切，是時候，前往人生的下一站了。